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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日下午五点我看见安娜穿着运动衫、短裤和跑鞋在沙滩上练跑,我手里拿着一本企鹅出版社的袖珍英诗选集和星洲出版社的《红楼梦》四十一回至八十回本书,把脚踏车停靠在樾树腰杆上,从风声盈耳的树荫下走出来。像兵士随手背枪,带着书本到海边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和附带动作,并不表示我想看书。通常我把塑胶袋包扎着的书本拎在手里,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走动,拾几粒贝壳,抓几只螃蟹,追逐浅滩上的小鱼。安娜在大约七八百公尺距离内来回练跑,那儿正是我平日游玩的范围。柔软的、炙热的、富弹性的和金黄色的沙滩仿佛好搂的婴儿胴体沿着海水和枞树植地蔓延伸展,就像大地剥掉皮壳后露出的肉身。沙滩容易使人想起人类的胴体。沙滩的多样性就像人类胴体的多样性,有肥腻、瘦弱,松弛、结实,苍白、红润,优美、丑陋,公体、母体。眼前这片沙滩仿佛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活跃在人类潜意识和湮远星际战争时代的巨人尸体,我看见类似肋骨、脊椎骨和肩胛骨的凸浮面,以及鼠蹊、肩膀、臀部、胸肌和腹窝等等形状和线条,还有一些咬啮性、披戴性和拖曳性的非人性器官。音乐性的起伏有致。我对风景做了一点即兴联想,准备打量安娜在沙滩上奔跑的英姿时,忽然发觉安娜已经大模大样地站在我面前。从短暂的摆动余幅看来,她刚刚站稳脚步,就像老鹰降落在枝干上时展现的收翅和平衡动作。
“喂,雷恩——”她以一种被亲昵地捏过下巴的神态叫了我的英文名字,并且歌唱般地拖成长长的字音,物化成柔软的长颈鹿脖子从灌木丛和常青乔木探伸出去。夏云、蓝天、地平线以即兴和短考的图画风情在我视野里拓展开来,五节芒、两耳草、水螟蚣摇曳在安娜的阴影中。
同窗一个多月来,我和安娜始终没有用言语或微笑、点头之类的肢体动作接触过,即使两只各自霸占生活领域的同科属动物在边界相遇时也会威胁性地凝视对方或做出感觉。我做作地露出被打扰的和略微不愉快的神情。
“雷恩,和我赛跑好吗?”她用一种孩子气的口吻大声地说,耸起左肩,歪着脖子,像鸟类剔翎在衣袖上擦拭脸颊上的汗水,随即扭到另一边,像猫抚靠外物去痒把右颊贴到右肩上揉搓,忽然又弯下腰来用两手褰起运动衫下摆擦抹脸面。她像海藻一样柔软的头发、红润的脖子、适合铠甲覆盖的胸、可以展现探戈幽情的背、让猎鹰伫立和俯就的阔肩、悲壮的臂膊全都浸*在刚刚蒸发出来的汗水中,凝留在脖子和臂膊上的汗汁像木本植物茎干分泌出来的透明的、晶莹的树脂油。我闻到浓郁而收敛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