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的病是八十年代开始得的。
先是视力下降,干不成他化验室的工作;后来是一根脑血管不畅,走道打斜,也无法在办公楼里传送文件和里里外外跑跑踮踮;跟着是负面的遗传基因开始发作——血糖高上来了,他父亲就是从这条道儿去天国的;随后是内分泌乱了套,他称自己的体内正在进行“文化大g,m”。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各大名医也托人引荐见过了,最终还是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各部分都很弱,唯有依然很旺,黑亮而簇密,生气盈盈。他依旧习惯地早一次晚一次刮两遍。一位朋友说:“这表明老蔡生命力强。毛发乃人的精血呀!”
于是,成了老蔡和妻子隐隐约约的一种希望与寄托。这期间经常挂在妻子嘴边的,是她从古诗中改出来的两句:
“除不尽,剃刀刮又生。”
然而,从来就不听老蔡的,只给他找麻烦。
又薄又快的刀刃扫过面皮时清晰悦耳的声音,还有胖胖的剃头师傅俯下身来喘着暖乎乎的粗气……随后又一块湿漉漉的热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个脸上舒舒服服地抹来抹去。最后只听师傅说:“好了。”他被推起来的椅背托直了身子。
睁眼一瞧,好似看到一个白瓷水壶摆在镜子中央——他更认不得自己了。
怎么?刚才有的不是自己,此刻没的也不是自己,究竟谁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儿呢?
他付了钱。口袋里有五六块钱,是两个月前妻子送衣服来时放在口袋里的。他跑到小百货店给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买了一小包五香花生、两支刚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的糖葫芦。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爱的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他回到家。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敲门,想给妻子一个突然的意外的惊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来。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音讯断绝,好似生活在阴阳两极。
里边门一开。妻子看见他立即惊得一叫,声音极大,好像出了什么事。他说:
最早发现发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拉进屋,关上门,扑在他怀里,哭起来,边说:“你变成狗,我也认得你。你怎么不事先告我一声呀!”
老蔡说:“我还以为我刮脸,刮得太白太光,你认不出我来呢!”
妻子抬头看他一眼,带着眼泪笑了,说:“什么太白太光,你什么时候刮的脸,那些又都出来了。”
他一怔,抬起手背蹭蹭下巴,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又毛茬茬地冒出一层!但这一次他对的感觉很例外,很美妙。就这层胡楂,使他忽然感到,往日往事,充溢着勃勃生机的生命,还有习惯了的生活,带着一种挺动人的气息又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