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温暖!不会儿剃头师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凉滋滋、冒着气泡的肥皂水涂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渗入久旱的荒草地。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纷纷炸破时,每根都感到了愉悦。跟着一刀刮去,便感到一股凉爽的风吹到那块刮去的脸上。一刀刀刮去,一道道清风吹来。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感。鼻子闻着肥皂的香气——其实只是一种最廉价的胰子而已;耳听着
飞机”,以及挨揍啦,等等,而是不能刮。从十七岁起,他没有一天不刮,可是牛棚里任何人都不准刮,主要是怕他们用刮脸刀片z.sha。饭碗也不用瓷的,怕他们摔碎碗用瓷片割脖子,他们用的饭碗都是搪瓷或铝的。此外也不给他们筷子,担心他们把筷子头磨尖,插进自己身体的要害处。据说一位老专家就用这种自己改制的筷子了结了自己。因此吃饭时发给他们每人一条硬纸片做代用品。
于是,被放纵的便在老蔡的脸上像野草那样疯长起来。五天后像卡斯特罗,十天后就像张飞了。他感到下半张脸发热,捂得难受,好像扣着一个厚厚的棉帽。这时候正是八月天气,不时要用手巾去擦中间的汗水——好似草里的露水。不久,他感到根儿的地方奇痒,愈搔愈痒,大概生痱子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么硬的,长得太长会像四射的巨针。在他刚被关起来的头几天,还真是长得又长又硬,使他想起少年时代那个“刺猬”的绰号。但没料到,过长,反而变软,就像柳枝愈长愈柔,最后垂了下来。可是他的垂下来并不美,因为这没经过修剪和梳理,完全是野生的。一脸乱毛,横竖纠结,在旁人看来像肩膀上扛着一个鸟窠。于是,他的就成了被审讯时的主要话题——成了审讯他的那帮小子耍坏取乐的由头。
一次,一个小子居然问他: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那堆毛里边有嘴吗?那里边只会尿尿吗?”
他没生气,过后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如果他拿不当回事,这世上就没什么可以特别较真的事了。
四个月后,他被宣布为“人民内部矛盾,但不平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了。
他从单位的牛棚走出来,即刻拐向后街一家小理发店。由于在牛棚里没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扬着一脸,已经惯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仿佛见了鬼。待进了理发店,坐下来,对镜子一瞧,俨然一个判官。一时把站在椅子后边的剃头师傅吓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认得自己了。
剃头师傅问他:“怎么剃法?”
他说:“全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