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异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自从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的事就由妻子来做。自己刮自己的脸,脸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会刮破脸;别人来刮就难了,常常会刮破。老蔡血糖高,伤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时市场上出现了一种进口的电动刮脸刀,刀头上蒙着一种带网眼儿的铁罩,绝对安全。妻子赶紧买了一个,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发现老蔡下巴上有一根怎么也刮不掉,奇怪了,怎么会刮不掉呢?戴上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黄,又细又软,须尖蜷曲。它弯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么冒出这么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蜷曲的黄须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射入。一缕夕阳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慢点,现在终于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从老蔡病倒卧床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么,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人一死就不再长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消瘦的脸一片死寂,没有一根。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的脸,原来不生的脸这样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