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曾祖母将目光放在身上,然后带点紧张地翻阅她小册子,惊讶地说:“你是……”
“她是你虱嬷子(曾孙)。”祖母说。
“你是阿菊啦!你回来。”曾祖母又泪崩。
阿菊是曾祖母女儿,是祖母妹妹,有三十年未见。
曾祖母有本小红册子,记录她多年来生恐遗忘人、事、物。这是她住进安养院后,陆陆续续写下来,在痴呆症每况愈下日子里,她会不
口:“你回来,又要折磨们,你早点死对大家都好。”
时光停止,房内陷入低气压,阳光落在窗边束塑胶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胧打在墙上;走廊传来轮椅滑过机械声,与几声老人呢喃,更远处有些激烈喧嚣,这都干涉不此刻房内哀感。曾祖母短促啜泣声成主旋律,取代任何声音。
“回来不是折磨你们。”
“回来干吗?”
躲在棉被里祖母沉默之后说:“这次回来是专程跟你讲,仔细(谢谢)你那几年照顾,忘讲就走,失礼。”
曾祖母哇声哭,多年来委屈与不满瞬间扫灭。
那个折磨人五年曾祖父总是颐指气使,有口气在就对人不满,断气时也脸臭臭。曾祖母为这个迟来体谅,怎样都哭不停。祖母从棉被下钻出来,看着她母亲五官在泪池中更皱、更扁、更苍老。这世上只有眼泪永远最坦白、最能穿透伪装,连也难过得流泪,在窗边看戏喇叭桑也是。
曾祖母眼泪半干之际,看见祖母在眼前,惊喜且不解,说:“你在这儿,刚刚有看见你爸爸吗?”祖母点头,说对不起,她为这场戏道歉,但没有说破。曾祖母还是不解,幸好她情绪在这时转弯,目光放在祖母乱发上,那像是压坏花椰菜。曾祖母拿起梳子,仔细帮她整理,嘴里喃喃自语。听出来那是指责祖母有几年没来探望她。祖母反驳是好几星期而已。老妈妈、老女孩为此拌嘴几句,有点谁也不让谁。
接下来,老妈妈拉起老女孩靠墙站,自己站上小凳,用铅笔在她头上做个记号,指着墙上几年来越来越低记号,嫌她越长越矮。老女孩顶嘴,人老骨质会流失,当然会缩水。两人拌几句嘴,老妈妈才从抽屉里拿出饼干,那是用日历包起来,再用塑料袋束紧,已经失去松脆口感。多次推拒老女孩只好吃小口,被老妈妈奚落,不懂得惜物,她舍不得吃就是要放到今天给你吃。老女孩吃着,叹起气。
在“死道友”当领导人祖母,在年近九十老母亲前看起来像女孩,备受照顾和无伤大雅责骂。原来,祖母这般年纪还可以当个妈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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