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新作《骨灰》
胡菊人
白先勇嘱我为他的《自选集续篇》写序,自是义不容辞。这部集子里的作品,大多数是在其他选本里出现过的,评论的人已经不少。唯独《骨灰》一篇,是他最新的作品,首刊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号《联合文学》,而《骨灰》可以论说的地方实在很多。戴天已在《信报》上,点中了它的主题(见代跋),但因为这是千字左右的专栏文章,未能畅所欲言,尽数发挥,给我留下了宽松的说话余地。
《骨灰》这篇小说,横跨的时空很大,将近五十年,涉及大陆、台湾与美国;从抗战时代、内战时代到分裂时代。可说是极之简洁的中华民族现代史的写照。这本来是长篇小说的题材,以这么简短的篇幅来笼罩之,可谓野心极大,但白先勇毕竟技巧非凡,像水墨大师一样寥寥几笔,即把中华民族近半世纪的悲剧,画龙点睛表现了出来,使我们感受到深重的历史叹息。
这是白先勇所有表现中华时代的短篇小说中,跨度最大的小说。除了表现人性悲剧的小说不算外,白先勇写中国时代悲剧的作品,四九年以后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各类人物的盛衰兴替,从台湾流离到美国的中国人的悲剧,美国华裔两代人之间的文化断层等等,都没有这篇《骨灰》包容的时地那么广大。这个长篇题材之短篇制作,要有一种缩龙成寸的本领。而白先勇是怎样以短制御长篇的呢?
白先勇曾经说过,作小说首先要选取人物,因为人物就有故事,就有历史背景,就有时代性和代表性。人物选对了,就是成功的一半。另一半应该是选取叙事观点,叙事观点选对了,就又有另一半的成功机会。当然,这不是说文字不重要,对话不重要,情节推展(小说的节奏)不重要,象征、暗喻不重要,场景不重要……这些都是重要的,但若人物和叙事观点选得不对,这些其他因素的成功都只是片面的成功,但若人物和叙事观点选对了,同时又有这些重要的技巧来配合,就可能达到全面的成功。
而《骨灰》就像白先勇其他小说一样,达到全面的成功。
这个小说的故事背景是讲中国,而且小说的“点题”是要到上海安供父亲的骨灰。为什么场景却定在美国呢?这是先取人物使然。这两个主要人物,一个自大陆经台湾到美国,一个从大陆到美国,在大陆早年都风华正茂,豪气干云,但当年都为了“爱国”却彼此成了“敌人”,如今在异乡落得穷愁潦倒,有“同悲失路之叹”,有“相濡以沫之悲”,而都背着中国近数十年的灾难在身上,而又都与叙事者有亲戚关系,都发出“死无葬身之地”的浩叹。就是这两个人物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