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蒸蟹蜷伏在面前的餐桌上,浑身上下是日落时那种橘黄色。钳子上布满了苔藓般的黑色绒毛,蟹腿边缘有硬硬尖尖的黄毛。看上去这只蟹可能随时急匆匆地横行而去。不过我准备发起攻击了。吃这种大闸毛蟹是很麻烦的。剥开蟹壳吃肉,免不了一阵手忙脚乱:嚼、吸、夹、舔、掏、啜。餐厅专门配了不锈钢的“蟹八件”,还有餐巾、湿纸巾、塑料手套与牙签。我用蟹钳夹断蟹腿,掏出里面软嫩的蟹肉,还把蟹钳里面一丝丝白色的肉也挖出来了,接着拿肉蘸了蘸泡姜醋酱汁,再扔进嘴里。
啊,真是美味啊。蟹肉有一种环唇绕齿的鲜味,加上醋那种有点微甜的特别味道,以及姜那股强烈的辣劲儿,真是绝配,像一曲各种风味的动人合唱。我把另外几条腿也给拆了,满足得直出长气。最后,我终于开始对蟹壳里那果冻一般的肉大快朵颐了。这肉就像自然形成的鹅肝酱,最后当然少不了流动着金色油脂的蟹膏。窗外是安静湛蓝的湖水和阳光撒在上面的点点碎金。
我心想,难怪几百年来中国人都爱吃蟹,也爱在文学作品中歌颂蟹的美味呢。每年秋天吃蟹季开始的时候,香港、东京,甚至更远地方的美食家,都会蜂拥到华东去尝一尝这人间至味。吃蟹一年一度,是要看季节的,就像英国的全国越野障碍赛马,或者一级方程式赛车摩纳哥大奖赛。农历九月,母蟹肥了,可以捕捞了;很快公蟹也行了。从那时候起到年底,渔民就一刻不停地捞蟹。高档餐厅的大厨利用大闸蟹制定了很多奢侈的食谱:蟹肉炖甲鱼、蟹粉豆腐、蟹粉小笼包……街巷中出现很多临时的卖蟹小摊,鱼缸里是张着钳子、吐着泡泡的活蟹,它们被透明的玻璃板困住了,跑不掉。
很多中国人痴迷于吃蟹,但要说把吃蟹时那种狂喜忘形、飘飘欲仙,写得最生动的莫过于十七世纪的戏剧家李渔。他写道:
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则为饮食中痴情,在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