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天涯》中的这只莺鸟付出了西西弗斯式英雄主义的努力,到了《流莺》中,它表现出更为日常的生命状态。这是以极富灵性但又极其脆弱的生命进行着无望的追寻,完全处于一种不自主、不可控的状态。在王维那里,不可控的一切带来新的转机和生命空间的拓展。到了李商隐这里,不可控被视为对生命本身的威胁。王维充满乐趣的偶然在李商隐这里全部变成错失。在李商隐最为难解的《燕台四首》《海上谣》和《碧城》中,悔恨错失的比重远远超过了追求本身,甚至对于追求的讲述几乎成为错失叙事的铺垫。
对我自己来说,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比较能欣赏李商隐,过了三十岁,才开始欣赏王维。究其原因,青春过去、尘埃散落之时,一部分理想业已实现,追求不再变得那么迫切,大多数曾经追求的事物相继落空,自我哀悼和开
日日夜夜都感到宇宙中有天香一般的吸引,催促自己去追求,内心中有秋水一样的饱胀,逼迫自己去释放。”这两句诗描述了心灵在极具感发时的状态,丰富,热切,敏感。个体与他人及世界间几乎坚不可破的障碍正在溃散。人不再如宇宙微尘般的渺小,而是拥抱世界,也被世界拥抱。这就像鲁迅所说的“心事浩茫连广宇”[35]或者“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36]。
这种殒身无悔的姿态非常感人。特别是在年轻时,不管是追求理想,还是追求爱情,内心巨大的涌动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理性的劝诫挡不住,利益的考量挡不住,甚至生死都不在话下。如果一个人从未体验过这种情感,那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也无从判断自己在勇气、持守、正义这些维度上的潜能。李宗盛有一首歌叫《小镇医生的故事》,里面有一句歌词:“有什么比真爱更需要道德勇气。”这话说得对。如果连爱情都没有激起过殒身无悔的热情,那所谓对错不过只是一些条款式的认知,而并不是真正的道德情感。爱情的叙写在最深切时可以把人引渡到理想与信仰的彼岸,这也是为什么李商隐那些爱情诗歌被后人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其得杜甫藩篱的原因。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无反思地置身于追寻的热忱中,必然要遭受沮丧甚至悔恨。李商隐的诗固然感人,可其诗中的个人意象常常让人感到紧缩和窘迫。
天涯[37]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流莺[38]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