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和她的老师顾随先生都更爱李商隐,而对王维略有微词。叶先生说王维缺少真挚的感情力量,顾先生则认为王维的诗歌虽然品高韵长,但对人生未必有益。两位先生在看待古典诗歌时,都重视诗歌能否帮助人增加对生命的投入和耐性,因此“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的境地在他们看来未免过于逍遥和冷漠。
在《迦陵诗词讲稿选辑》里,叶先生详细地讲过李商隐的《海上》《瑶池》《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安定城楼》《锦瑟》《昨夜》《谒山》《燕台四首》等诗,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李商隐为什么总在追求,总在失落,总在怅惘哀伤之中呢?”[29]后来,她又出版了一本《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讲述从十几岁至九十几岁在人生不同阶段对李商隐诗的体悟。书中她又说:“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难、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隐的诗来化解。”[30]
有追求,就有落空的可能。应对此事只有两种策略:一是通过觉悟认识到追求的虚幻性,从而放下我执;二是用人格和意志的力量勉力支撑,直到人生尽头。欣赏王维者,多取前一种态度,喜欢李商隐的,则更类似于后者。二十岁时,在迷惑于“追寻”这个主题时,我同时看到了三个互相印证的文本,后来去考叶嘉莹先生的博士,其种子就在彼时种下。这三个文本分别是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汪晖的《反抗绝望》和叶嘉莹对李商隐《昨夜》的解读。
昨夜[31]
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李商隐常常把诗的题目写得隐约幽微、不知所云。这首诗题为“昨夜”,但到底说的是哪个夜晚,无从考证。他甚至不像其他诗人,给个“春夜宴桃李园序”或者“枫桥夜泊”这样多少有些具体信息的题目。王维《辋川集》中的诗名“辛夷坞”“木兰柴”是完全的客观,李商隐的《昨夜》则大半主观。我们只能确知这个夜晚是属于追忆的。由于不确定是哪个夜晚,所以它有可能是我们度过的所有那些充满感发、无法忘记的夜晚。
对于“不辞鶗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两句,我的理解基本依照叶嘉莹先生的解读,略述如下:
“鶗”就是杜鹃鸟。传说商朝时的古蜀国国君杜宇丢失了他的国家,因为伤心,就变成一只鸟飞回故国的山中。春天来时,杜鹃鸟因为思念故国而啼叫得特别伤心,血随着歌声涌出,染红了山中的杜鹃花。之后,屈原又拓展了这个传说,他在《离骚》里说“恐鶗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32]。这表达了一个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