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黑木刻的神像端坐轿上,浑身穿戴金碧圣衣,像一具被火烧焦、又被人郑重弃之的婴儿尸骸,座位两旁,摆着令旗、令刀,与一袱黄巾包妥的小物事。
这就是祂了!小心,手脚轻点!当祖父开始熟练地考察、翻检着圣王时,祖舅公在他身旁候着,喃喃碎舌。祖父面色凝重,不发一语,最后,当他打开黄巾,翻出圣王印时,呜,他沉吟了一声,细细检视完印上的字后,他抬头,高兴地对祖舅公说,只有这印是真的。
都是真的啊!祖舅公摊开双手,像要给祖父一个拥抱。
祖父又止住了他。据祖舅公说,后来祖父拿着圣王印,招招手,开始了谈判会议,会议中,祖父不容众人激辩,甚至不让人打断,从午前径自说到了傍晚。祖舅公抹抹老挂到下巴上的眼泪,只觉得,身旁众人为了祖父的话,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怒号、时而安静,到了黑暗逐渐沉落的时候,众人居然一派和谐,满面红光,宛如圣王亲临。
祖父止住演说。片刻后,一声吼,两面光,三村村人就地拔起,当场分了圣王老祖宗。埔村大刀王的后裔,夺了令刀、令旗与圣衣,扬长而去;海村勇士扶得轿子,将光头裸肚的圣王高高架起,欢呼下坡;只剩下山村村人,呆看着祖父手捏着圣王印,像捏着一枚卵蛋,就着一天中最后的余光,独自鉴赏着。
夜里,亲临分尸现场的山村村人睡不安稳,愈想愈怕,他们怕神、怕灵,也怕祖父。第二天,他们集合,互贾余勇,把圣王印从祖父的书房抢了出来,之后,他们到木匠家拜访,想求木匠补刻一尊圣王像,去了才知道,木匠昨天夜里就被埔村人,用几十把刀架走了,于是,他们绑回了木材,和木匠的老婆。
更大、更真、衣着更辉煌的圣王像,总算造成了,连着圣王印,经年供奉在庙。从此,山村村人总避着我祖父,只有在心有所求,求之圣王而不应时,他们才会暗暗想起他。
想起他时,他们就编造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祖父有四根舌头,所以会讲四种语言,和他相处久了,你连爹娘是谁都会忘记。还有人说,一生连让我祖母怀孕当天,都没有离开过书案的祖父,书房里还藏了几副备用的家伙,是以,猪瘟横行的那几年,我们家还有闲人闲情,翻修总是漏水的猪舍屋顶。
久而久之,“人畜兴旺”在山村,成了一句严重的粗话。
相反地,事实很快就湮灭在激动的情绪里,为人所遗忘了。祖舅公风吹人倒、行将就木的最后那几年,我总是随侍在侧,一抓着机会,我就抽出速记本,细问祖舅公,那一天,在我印象中向来倔傲沉默的祖父,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三村故旧如此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