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对啊。可爱的自恋。我们二十几岁就经历了这种虚荣,他到晚年才尝到一点点。他在书架上排满他的书,自己过瘾,然后对我说:“喔哟!我的作品太少了!”说时满脸羞愧。他喜欢给人签书,谁拿着他的书请他签,他很享受。但他回国后根本不出席签售会。
你会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贬自褒,自褒自贬,一路讲下来。他对所有作家,所
他做作,小气,太精致,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问题反过来:我们恐怕不知道,也不承认,我们的语境是一片泥浆,一片浑水,哪里懂什么叫“做作”?什么叫“小气”?
《新周刊》:他隐居的态度跟陶渊明的影响有关系吗?
陈丹青:这是天性。换在一九四九年前,换在法国英国,他也会隐居。他是“老牌个人主义”,生来不喜欢“群众”,同时,非常害羞。但他和所有艺术家一样,渴望名满天下。他退避,隔绝,知道自己是天才,同时渴望被阅读,渴望光荣。
《新周刊》:对于误解他是自知的?他还说过:一个人的知名度来自误解。
陈丹青:木心是个老作家,可是论发表与传播纪录,他是个“雏”。他十三四岁开始写作,将近六十岁才看见自己的书印出来,知道他的书摆在台北书店里。他长期不能遭遇合适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机缘,但他私下会把自己的诗和散文亲手做成书的模样,封面,衬里,扉页,都弄得很精致,很朴素。以后会放在纪念馆里,给大家看。
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学青年是一样的。可是作品发表后,误解就来了——他以为这样清通明白的文字,大家会懂的,可当时中国台湾大部分读者的回馈,失之千里。他很苦恼。我知道这是刚发表作品的人都会有的感觉,就跟他讲:“出名一定是被误解的,你还早呢!”他听了一激灵,若有所思地笑,回去后给我电话,说:“这倒是个说法。”他从此好像释然了。
后来他就把这意思写成一句话:知名度来自误解。
你们没见他刚发表作品的兴奋,跟十八岁的韩寒蒋方舟一样。快六十岁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所有《华侨日报》《中国时报》的副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拉我陪他去唐人街复印,分送给大家。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数到一半他又调皮了,说:“古人的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
据说张爱玲也一样,她不回应读者,但评论她的文章,都会读。
《新周刊》:这对应了他另一句话——所有人类的文化都是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