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我来的那辆T3直接开进废弃游泳池,穿过被拆掉的闸口,来到挑高十八米的室内棚。麻雀叫声回荡,阳光从窗口大片洒入,观众看台上的晒衣架晾着老女人的衣物。这场景太过魔幻了,但摆在眼前,她们住在无水的泳池底
枕,与一堆吊环之类的小饰品。祖母询问和她在阳台赏景的酒窝阿姨,有没有缺什么。幸好未获回应。我想,这下我得在Line上好好跟母亲解释,家中不是遭窃,而是我暂时拿走了——这理由既牵强又荒谬。
把大门关上时,我松了口气,终于让这群老蝗虫走出来了,却发现刚刚不舍离家的心情没那么浓了。
关门前,祖母问那位酒窝阿姨:“怎么了?”
“我要客厅墙上的那幅挂画。”
那是粉红色小熊,挂了二十几年,是我三岁画的。当时我有一只非常喜爱的粉红色泰迪熊,也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小熊,可是我没有变成熊,变成了悲伤的小孩。
所以那只熊,它离家出走了。
祖母年轻时,身材苗条、脸蛋微圆、手指属于弹琴的细长型、有双眼皮和梨涡。我遗传她的这些特征。尤其是双眼皮,右眼明显外双,使得右眼的眼幅较左眼大。在一张我五月大的照片上,她一手托过我的背,一手替我洗发,用脸盆帮我洗客家传统的大风草(2)药浴,能驱风邪避寒。我五岁时,祖母秀出这张照片,指出我的笑容堪比我正在吃的冰激凌,那是我首次吃到便宜的小美冰激凌,对这种滋味与譬喻熟记在心上。
我长大后,遍寻这张照片而无获,它像冰激凌般融化蒸发了,只留下一些甜蜜蜜的糖渍在我心中。我知道这张照片没有消失,它藏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由祖母珍藏。那张相片中,祖母看镜头的表情,跟目前我的容貌相似,有迷人的双眼与梨涡。我与祖母相视,从时间河流的概念来说,我临水照见年老的我。
我是在目前这间大房屋找到这张照片的。如果在一间三十坪(3)大的住屋,或许花几天就可以找到,但是以这间大房屋来说,另当别论,别说运气,连碰到运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间大房子有一千多坪,大得恐怖,在夜晚找不到厕所尿尿。说明白点,这是废弃游泳池,而我在这间废弃泳池的一隅,找到了那张照片。
游泳池位于市中心边缘,外头看似大型的铁皮屋,坐落在四周是铁皮工厂与大片农地之间。十几年前,休闲文化兴盛时,有人集资盖了游泳池,经过两年荣景之后,卡在交通不便,加上附近的地下工厂排放难闻的废气,泳客骤减,而压垮泳池营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有个少年溺死之后才被救生员发现,迫使老板在官司与赔款压力下,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