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夜里升起,遍布世间。一下子就令空间失色;地狱让一切更难辨清,显得更巨大,无法估量。细节消失,物事失去特征,变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些东西在白天会被说成“漂亮”或“有用”,不免让人奇怪;现在,它们都像无形无状的东西:很难猜出各自原本的用途。地狱里,万事万物都是假定性的。在白昼存在的一切颜色、阴影都将,bao露自身存在之徒劳——米色家具布艺、花卉图案墙纸、流苏垂饰还有什么用意可言?绿色会让搭在椅背上的裙子有所不同吗?它被挂在商店橱窗里的衣架上时所迎受的贪恋的眼神,变得让人不能理解了。现在,没有纽扣、钩子和扣子了,黑暗中的手指只能摸到有东西含糊地凸起来,有粗略拼接的布片,硬物的团块。
地狱做到的第二件事是把你拖出睡眠。你可以又踢又叫;地狱是很难被安抚的。它经常制造让人烦躁不安的形象,吓唬你或愚弄你——被斩首的头,爱人满身血迹,人骨成灰——是的,是的,地狱就喜欢吓人。不过,它常常是很随意的,绝不拘泥于程式——你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只是黑暗,涓流般的神思也只能落足于黑暗;你的凝望就是它的前哨,瞄准空虚。夜里的大脑就如奥德赛的妻子佩内洛普,把白天辛苦织好的布拆解成丝。有时只是一股线,有时有好几股,精巧复杂的设计分崩还原成基本元素——经线和纬线,纬线顺着边缘瓦解,只剩下平行纵向的线索,犹如世界的条形码。
于是你明白了:夜晚把自然的初态还给了这世界,最初的样貌,没有糖衣;白昼是想象的飞翔,照亮一点脆弱的期许,一次疏忽,一次秩序的中断。实际上,这世界是黑暗的,几乎是全黑的。静止且冰冷。
她在他们的床上坐得挺直,被乳沟里的汗珠弄得有点痒。她的睡袍黏在身体上,像层即将脱落的皮。她在黑暗中用心去听,想听到从佩迪亚房间传出的幽咽。她用脚去摸索拖鞋,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她可以赤足走到儿子身边。她看到自己身旁有个朦胧的身影在挪动,在叹气。
“怎么了?”男人还睡着,轻声问后又倒向他的枕头。
“没什么。是佩迪亚。”
她打开儿童房里的一盏小灯,立刻看到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睁得大大的,从光影精心刻在他脸上的黑洞里盯着她看。她把手罩在他额头上,一如往常,出自本能地那样做。他的额头不烫,但汗津津的,摸上去很黏。她很小心地把男孩抱成坐姿,开始抚摩他的背。儿子的脑袋轻靠在她的肩头,安努斯卡闻得到他的汗味,闻得出他的难受,她已经弄懂了这件事:佩迪亚难受时,闻起来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