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
一
白先勇的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发表在一九五八年九月号的《文学杂志》上,那时他刚念完大学一年级。以后十年多,到一九六九年正月为止,他发表了二十四个短篇1。同一时期,他创办了《现代文学》,以台大外文系学士的身份,在美国爱荷华大学从事小说理论和创作的研究,拿到硕士学位后,一直在SantaBarbara加州大学任教中国语文的课程。
白先勇小说的一大半,杂志一到手我就读了。最近有机会把手边有的二十四篇重读了一遍,更肯定了我四、五年来一向有的感觉:白先勇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台湾不少比他享誉更隆、创作更丰的小说家,很惭愧我都没有机会详读,假如他们的“才”比白先勇更高,“质”更精,我当然会更高兴,为中国文坛庆幸。但从“五四运动”到大陆变色以前这一段时期的短篇小说,我倒读了不少,我觉得在艺术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说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白先勇才三十多岁,还没有写过长篇,凭他的才华和努力,将来应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一个重要的地位。
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免不了有自卑感。专攻西洋文学的学者,花好多年工夫研读了二十世纪早期的大文豪,总觉得中国当代最严肃的作家也逃不出他们影响的范围,不值得重视。事实上,这些大文豪都已物故了,当代英美和日本的作家也逃不出他们影响的范围。在台、港,在美国用中文努力创作的人,虽然人数不多,可说跟他们属于同一世界性的传统,在文艺教养上并不逊于他们:不像新文学初创立的一、二十年,一方面得运用新工具——白话——来写作,一方面刚学了些西洋文学的皮毛,还顾不到技巧的研究,一大半人写出来的东西,都非常幼稚。
白先勇这一代的作家,不特接受了二十世纪大文豪所制造的传统,而且向往于中国固有文化,对其光明的前途也抱着坚强的信心。他们并没有机械地接受了学校老师的教诲,但正因为大陆尚未光复,凭自己童年的回忆,凭自己同长一辈人谈话间,或攻读古诗文时所悟会到中国往日的规模和气派(当然也能悟会到一些丑恶的方面),一种油然而生的爱国热诚占据了他们的心胸,这种爱国热诚在他们作品里表现出来,常带一种低徊凭吊的味道,可能不够慷慨激昂,但其真实性却是无可否定的。
相反的,在被学潮所震荡的欧、美、日本诸国家,一般自命前进的青年所企求的是西方文明的毁灭(包括基督教和资本主义,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我在这里不想讨论),正像二、三〇年代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