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的这些年有了点变化。几幢新楼升起了,一些旧楼已经扒倒,但小城依然光秃、脆弱,看上去好像不过是个临时凑起来的,随时可能被拆除。虽然最近几年,大多数街道都铺过了,一片薄薄的尘雾总是悬浮在小城周围,几辆马拉的车,钢圈轮子敞篷车还在附近放着,车轮有时刮擦街道和路沿时会散发出火星。
自己家的那幢房子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也许比以前更干枯、更灰暗了,护墙板连一片漆都不剩了,没有漆过的门廊的木头塌陷得离光秃秃的地面更近了。
屋里有些人——邻居们——斯通纳已经记不得了,一个身穿黑色上衣、白衬衫、扎着领结的瘦高男子正俯身对着斯通纳的母亲,她坐在装着父亲遗体的那个窄窄的木棺材旁边的靠背椅里。斯通纳穿过屋子。那个高个子男人看见他了,走过来迎接。这个人的眼睛是灰色的,有些扁,像两块上过釉的瓷片。深沉、油滑的男中音,小声又浑厚地说了几句什么话。这个人管斯通纳叫“兄弟”,说着“表亲”、“上帝,是他带走了”之类的话,想知道斯通纳想不想跟他一起祷告。斯通纳从这人身边擦过去,站在母亲前面,她的脸在他前面晃着。他透过一团模糊看见母亲在冲自己点头,而且从椅子里站起来。母亲抓住他的胳臂说,“你还是看看你爸吧。”
这么一触碰,轻得他几乎感觉不出来,母亲带着他走到打开的棺材旁边。他向下看去。他一直看着,直到眼睛清亮起来,然后又吃惊地往后退去。他看到的好像是个陌生人的尸体,萎缩了,而且变得很小,脸像一张薄薄的牛皮纸面具,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两个深深的黑色的小坑儿。裹住身体的深蓝色的上衣显得离奇地宽大,放在胸上从袖口里伸出的双手像某种动物干枯的爪子。斯通纳转过身面向母亲,他知道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恐怖就停留在眼睛里。
“最近一两个星期来,你爸爸的体重减了不少,”她说,“我求他别去田里了,可我还没醒来他就起床出去了。他已经头脑糊涂了。他病得太厉害,都糊涂了,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医生说,他大概还能行,否则应付不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斯通纳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自己也快要死了似的,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了,已经不再出来。现在他看着母亲,她的脸瘦瘦的,缩了进去,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脸都绷得紧紧的,齿尖都从薄薄的嘴唇底下露了出来。她走路时好像没有重量或者力气。斯通纳含含糊糊地说了个词,然后就离开客厅。他走进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房间,在光秃秃的屋子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