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刚放在老车夫嘴边上,他哼哼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象漆过似
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什。大家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委屈,就象些雨点儿落在干透土上,全都吃进去。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话有头有尾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话中吸收些生命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天到晚穷说,就发不财。今天仿佛是头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切车夫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进来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往外看,看谁这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人越慢,似乎故意磨烦①。茶馆伙计半急半笑喊:"快着点吧,个人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人进来,也是个拉车。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象要落下来果子。惨白头发在顶破小帽下杂乱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扎挣着说句:"沏壶。"
这个茶馆向是包月车夫聚处,象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
大家看着他,都好象感到比刚才所说更加深刻点什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两个不很懂事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个出声。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头慢慢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有经验,拦住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脖子那溜听听,自言自语:"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心里说:
"这就是咱们榜样!到头发惨白时候,谁也有个跟头摔死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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