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中,老人眼盯住长孙,好象多年没见似。
停在家门口,他楞磕磕睁开眼。他忘身上没有个钱。摸摸衣袋,他向车夫说:"等等,给你拿钱。""是,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说。
他拍门,很冷静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家门上,应当是动心事。可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亡国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生与死相距有多近。他心硬,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感情。再说,家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油盐酱醋,而忘灵魂上生活。
他听到韵梅脚步声。她立住,低声问"谁?"他只淡淡答声"!"她跑上来,极快开门。夫妻打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抱住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象夫妻之间有条什无形墙壁阻隔着似。她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问声:"你回来啦?"
"给车钱!"瑞宣低声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偷偷被捉走,与偷偷回来,是种莫大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伤,或脸上刺字,他必会骄傲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心灵上受损伤,身上并没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当爱国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时候,血痕是光荣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两三天饿,象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头不敢抬起来,轻轻叫声:"妈!"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俩笑着,飞快跑过来:"爸!你回来啦?"边个,他们拉住爸手。
两支温暖小手,把瑞宣心扯软。天真纯挚爱把他耻辱驱去许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还没睡,等着孙子回来,在屋中叫。紧跟着,他开开屋门:"老大,是你呀?"瑞宣拉着孩子走过来:"是,爷爷!"
老人哆嗦着下台阶,心急而身体慢跪下去:"历代祖宗有德呀!老祖宗们,这儿磕头!"他向西磕三个头。
撒开小顺儿与妞子,瑞宣赶紧去搀老祖父。老人浑身仿佛都软,半天才立起来。老少四辈儿都进老人屋中。天佑太太乘这个时节,在院中嘱告儿媳:"他回来,真是祖上阴功,就别跟他讲究老二!是不是?"韵梅眨两下眼,"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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