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小棍儿虽渐渐长大,父亲老棍儿却眼瞧着便衰老,而且浑身是病,做农活儿越来越吃力。这家计便全得靠贺中棍儿人。人苦累,心思便会笨钝,贺中棍儿越来越觉吃力,原先能讨到小便宜地方,时时要败露。纳粮时,接连几次被仓吏察觉里头掺沙土,反倒多赔半斗。让他不由得时时哀叹,穷已难熬,再加上笨,哪里还有活路?
那年王豪填水渠,秦孝子鼓呼
君子虽有好而能遁,不失于义。
小人则不能胜其私意,而至于不善也。
——程颐《伊川易传》
贺中棍儿在灯下瞅着那把木匙,心里欢痒难耐。
这木匙是隔壁严氏偷偷拿给他,严氏并不清楚这木匙来历,贺中棍儿却眼瞧出,这是王小槐。他曾在王豪家里佣过工,见过也听过这木匙金贵,王小槐每饭都离不得,性命般。有这木匙,便能逼王小槐开通水渠,大保长莫咸许百八十贯钱,也能轻轻易易到手。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贺中棍儿今年三十六岁,生得精瘦矮小,家中只有二十多亩地,原是个五等户,衣食营生只粗粗过得。不过,他父亲是个精敏之人,调教得他也极善机巧。
秋税交粮,他家得缴两石二斗,他们父子便在麦子里掺些土粒、豆子里混些泥团,总能逃得三两升、省下顿饭。夏税纳绢,便要难些。他家年得缴两匹,官定匹绢阔二尺五分,长四十二尺,重十二两。那些收绢库子、尺子又查得极严,不但分都少不得,还要索要些钱物,叫作“乞局”。好在每年纳税时,县衙仓库前总是车马堆挤,人声喧杂。他们父子便尽力凑着时机,和那些富户起去纳绢,帮他们搬扛绢匹,瞅个便宜,趁乱将自家尺寸短缺绢匹偷偷调包。虽说未必回回都能得手,但得回便赚回。而且有富户挡着,那些乞局花费便省下来。
至于乡里之间,他们父子也是能讨占文是文,能避过难是难。虽说从来也讨不到大利,但哪怕片菜叶、杯酒、把麦豆,也都是欢喜。人生本已穷累,再缺这些小欢喜,哪里熬得过?因而,虽同为穷户,他们却比别家活得欢畅些。
最让贺中棍儿恨苦是,辛辛苦苦积攒二十来贯钱,娶到邻乡个穷家女儿。脚有些跛,样貌也黑丑,但毕竟是个妇人。谁知娶过来才年,那妇人便难产而死,丢下个婴儿。他们父子两个鳏夫便起养活这孩儿。乳儿要吃奶,他们轮流抱着,各家去讨。东家吃口,西家喂半顿,辛辛苦苦把孩子命保住。
村里人都笑他家是“三根棍儿”,不再唤他们名儿,只叫他们老棍儿、中棍儿和小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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