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几又劝了句,知识青年恶狠狠地冲老几叫喊:“没你事儿!滚回你铺上去!不然我放倒你这把老骨头!”
从对面铺上坐起几个重刑犯。一个过失杀人犯说:“来,先把他这小嫩鸡子放倒!”
老几说:“小、小、小邢(知识青年姓邢),你说过要、要……要学英语的。”
知识青年有一天躺在铺上自言自语,说要是有本英文课本就好了,在高中的时候,英语是他唯一不烦的课目。老几当时告诉他,他可以给他提供英语课本,把课文写在旧报纸边沿上。知识青年已经积攒了一小摞从旧报
所有他盲写的文章最后写到纸上,他有时需要背诵那些早就定稿的文章,怕记忆万一出故障。他已经到了该出各种故障的岁数了,出故障是生命最后一个成熟阶段。就像他那一颗颗失落的牙齿,瓜熟蒂落,连血都没有,也没有知觉。不像早先那样,一颗松动的牙齿要疼痛一个多礼拜才落,有时光是疼痛和晃荡,就是不落下来,还得靠别人用鱼网线帮他拔出牙根。他的牙疼粉早已用光,从七十年代初期,止牙痛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鱼线拔牙。跟老几一块被车皮装到大荒草漠上来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五六个像老几一样的“无期”,都比老几后生,个个没了牙,开口一笑都像初生婴儿一样。
知识青年此刻跟某个犯人相骂起来。老几错过了他们冲突的开头,渐渐听明白他们的冲突是因为自己。知识青年不准对方把*秽隐喻用在老几身上;他说这号子里的十条命加一块,都不值老几这个伟大的臭老九一条命。因为什么知道吗?因为他父亲也是老几这样伟大的臭老九!
犯人们怪笑,各种脏话对着知识青年来了。
知识青年从被窝里跳起来,从一具具躺着的身体上横跨过去,来到脏话讲得最有水平的那个贪污犯旁边,轻轻踢踢他。
“老子就怕没架打。世界上就一个人我不敢打,就是我爸。我妈1959年就不要我爸了,跟人跑了,所以我连她都打了。起来!”
贪污犯翻一个身,把脊梁朝着知识青年说:“我起来?我起来你就费事了。”
一些犯人叫着:“谁去叫值班警卫?……睡不睡觉了?明天还干活呢!”
老几此时怕知识青年吃亏,舍弃了热被窝,从两排草铺之间穿过,到了贪污犯铺位,劝知识青年别闹了,等值班警卫来了全号子明天都被扣饭。知识青年说谁敢去叫值班解放军他第一个放倒他。知识青年的脚开始踢贪污犯的肩膀,渐渐往头上移动。
“一滩稀屎,起不来了?”知识青年说。
“告诉你啊,老子起来你可别后悔。”贪污犯就像秘密揣有什么杀手锏似的,慢条斯理,沉着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