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面对桌子坐着,门窗开启。房客不多,屋子也相当宽阔。我的住房隔着几曲回廊,同那片有几个房客出入的地方相去较远,不会有什么声响惊扰我的思索。今日更加寂静。房东、姑娘、女佣、男仆,都不知不觉退避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说他们退避,并非退向普通的地方,是退到了红霞之国,或者白云之乡吧?他们或许浮于海上,连舵也懒得操,任其漂向云水相接之处,不知不觉之间,漂到白帆与云水难于分解的境界,到头来连白帆都不知怎样把自己同云水区别开来。——看来,他们正是退避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去了。再不然,就是猝然消泯于春光之中,过去的四大[1],如今已变成眼睛看不见的灵氛,在这广大的天地之间,即使借助显微镜也难找到一点残留的痕迹吧。抑或化成了云雀,啼尽菜花的金色之后,飞进夕暮幽深、紫霭氤氲的境地了。也许变成了花虻,劳劳碌碌送走漫长的春天之后,吸尽凝结在花蕊里的甘露,躺在凋落的茶花下面,香甜地睡着了。总之,一切都很宁静。
春风徒然吹过空寂的房舍,既不是对欢迎者的感谢,也不是对拒绝者的抱怨。它独来独往,这是公平的宇宙的意志。我的手掌支撑着下巴,我的心像我居住的房间一样空寂,春风没有受到招请,它毫无拘束地独自来去。
想起脚下踏的是地,便担心它会裂开;知道头上顶的是天,生怕闪电震破脑袋。与人无争,一分钟也无法自立。尘世如此相逼,人生不免当今之苦。住在有东西之分的乾坤,不得不通过利害之门。现实的恋人就是你的仇敌。眼见的财富,实为粪土;争得的名誉,犹如狡猾的黄蜂酿制的花蜜,看来甘甜,实在丢下针刺而去了。所谓欢乐,均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因此包含着一切痛苦。然而诗人和画客,都能尽情咀嚼这个充满对立的世界的精华,彻底体会其中的雅趣。餐霞咽露,品紫评红,至死无悔。他们的欢乐不是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而是与物同化一处。一旦化为物的时候,茫茫大地上再也找不到树立自我的余地。于是自由自在抛开泥团般的肉体,将无边熏风尽皆盛于破笠之中。我之所以一味想象此种世界,并非喜欢标新立异,借以恫吓市井铜臭小儿,仅仅为了陈述此中的福音,以招示有缘之众生。从实质上说,所谓诗境、画境,皆为人人具备之道。虽则阅尽春秋、白首呻吟之徒,当他回顾一生,顺次点检盛衰荣枯之经历的时候,也会从那老朽的躯体里发出一线微光,产生一种感兴,促使他忘情地拍手欢呼。倘若不能产生这样的感兴,那他就是没有生存价值的人。
然而,只即兴于一事,仅化为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