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再版,我不得不翻看这本胡言乱语之作,如今将近六十岁的我,再去回忆十多岁,二十多岁,三十岁出头发生的故事,已经十分吃力。叫我去为之说些什么,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我的生命里进来了太多新的东西,旧的那些风干,老化,连模样也堪堪保不住了,读这书,就像在读别的什么人的故事,谁知道其中一大半的字,都是我添上去的。
但我想我仍然时刻在回忆着。我这个人,是那段时光生出来的,那以后,我就定下性子来了。所以我作为我活着,就是在回忆沈宣墨了。偶尔回到百灵艺术馆,看二楼那些画我的画,我想起的是他,画哪幅
沈宣墨给我看他初稿的时候,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把自己写得跟个土匪头子似的。他说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得让人知道他是个大坏蛋。
其实他不是的。我在都马岛,还没跟他相认,四处打工的那段时间里,总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子来看我,动物巡演的时候,主持庆典的时候,酒会服侍的时候,他不说话,坐在轮椅上,默默在一边,我以为他又瘸又哑,寿命将尽,觉得我像他孙子之类的,所以常常来看我。
高利贷找上我的那次,他们说了句“这次怎么拖了一年没还”,我心想我什么时候还过,后来知道了,高利贷寄的恐吓信都被沈宣墨截了,十年里他替我还了几次钱,我照顾他的那一年里,他更是帮我把债务还清了。
自传的最后一章,他要写他死了以后我怎么过的,他说,要么我被狠狠打击,很长一段时间白天经营展览馆,夜晚以泪洗面,过得痛苦极了,恨不得死了了事,所以更恨他了,历尽千辛万苦,才靠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我说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连哭都不见得会哭,你把我以后的路铺的一块砖都不少,我只会忙着做我想做的事,闲暇时回忆起你来,也只有幸福。
沈宣墨张着他的大嘴,不可置信地问我,他可是耽误了我十多年啊!
我说可我因为你幸福了后半辈子。
争辩许久,我们才各退一步,我答应他,一定要写我因为他的死,有过放弃的念头,他也答应我,最后我是释怀的。
最终这本自传呈现出来的样子,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样。
感谢人们愿意陪着我们胡闹,容许沈宣墨的自传以我的视角展开,容许我们撒谎骗人,容许让一位艺术家的生平显得像不入流的爱情小说。本书出版后,我一次也没有翻过,哪怕看见这本书的书名、封面,都臊得像触电了一般,所以弥补似的,常常给这书里的胡编乱造作“澄清”。但这本书竟然还能活得这样久,再版多次,译成六十种语言,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还常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