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哭起来就一直是无声无息的,需要身边人时时关注、刻刻关心,方能第一时间发现阿回的伤心与委屈。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利用过这一点向程恪行示弱,可他此刻却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个男孩的哭颜,心中不由一紧,立刻自卑地想要转过头,躲起来。
程恪行醉了,但心底仍然下意识地为程昼回的痛苦生出更大的绞痛,他伸手覆上青年漂亮的脸颊,温柔又强势地捧着他抬起头重新与自己对视。
指腹和心跳一起乱七八糟地颤抖,明明想要替他接住即将垂落嘀嗒的泪珠,又生怕自己的掌心太过粗糙,伤到他的阿回。
怎么会有这么笨拙
程恪行的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衬衫的袖口在腕部扁了三圈,裤脚也长长地垂落在地毯上。
程昼回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但他的姿态太过自然,比起捉住挟弄的欲望,更先让人生出的却是温暖的不真实感。
“这是在做梦。”
程恪行的目光在他脸上沉沦般聚焦又失神,梦呓般喃喃。
梦中的程昼回垂下眼皮,在温暖的壁灯笼罩下半蹲半跪着替他脱去红漆底的皮鞋,笑了笑,很温柔地“嗯”了一声,回答他:“是在做梦。”
七成,不论今晚是否发生过任何事,程恪行都会被彻底摧毁。
好在他从来不会成为他人对付先生的暗箭。
但你喜欢我什么呢,程昼回想。
喜欢我与你截然不同吗。
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程恪行不敢说话了。
程昼回要扶人上床歇息,但在抬头对上男人目光的一刻便愣住了。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人露出这样的眼神。
明明一直以来程恪行才是那个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的神明,但此刻,那安静的、深沉的、温郁的、无限的爱意抑在他的眼底,明明似在下一秒便要蓬勃而出,但程恪行却卑微得像隔着风,bao瓶的玻璃壁面,怯懦地不敢伸手触碰。生怕在打开瓶塞的一刻,那完美的溶液便会骤然间被自己吐出的空气污染,凝结出浑浊的沉淀。
程昼回的眼尾一瞬间就染上了绯红。
但等你醒过来就会清晰地记起,我是你养大的,骨子里其实与你一模一样。
程昼回是染了黑的白,二者不会交融,底色仍然干净,但是那渗进去的黑色末枝也永远剔不掉、刮不除,二十年间和筋骨脉络一起沿着他的脊梁生长。
那是他呼吸的支柱。
喷头的水戛然而止。
程昼回站在氤氲的蒸汽中抬起苍白指骨,一颗一颗地解起胸前的扣子,十分钟后,他推开门——在程恪行令人身心俱荡的亘古不变的寂静目光中——像从雁清寺的厢房中刚刚撑起伞一样,干干净净地赤脚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