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大家都说:“她是累死,她肯定是累死!”永远记得她把迎进病房那个中午,她贴近耳边轻轻柔柔地问:“午饭吃没?”倏忽之间,怎,她已经不在?她不过才五十岁出头。这事真让人哑口无言,总觉得不大说得通,肯定是谁把逻辑摆弄错。
但愿柏大夫这代命运会好些。实际只是当着众多病人时才叫她柏大夫。平时叫她“小柏”她叫“小史”。她开玩笑时自称是“私人保健医”,不过这不像玩笑这很近实情。近两年叫她“老柏”她叫“老史”。十九年前深秋,病房里新来个卫生员,梳着短辫儿,戴条长围巾穿双黑灯芯绒鞋,虽是口地道北京城里话,却满身满脸乡土气尚未退尽。“你也是插队?”问她。“你也是?”听得出来,她早已知道。“你哪届?”“老初二。你呢?”“六八,老初。你哪儿?”“陕北。你哪儿?”“内蒙。”这就行,全明白,这样招呼是们这代人专利,这样问答立刻把们拉近。料定,几十年后这样对话仍会在些白发苍苍人中间流行,仍是他们之间最亲切问候和最有效沟通方式;后世语言学者会煞费苦心地对此做番考证,正儿八经地写篇论文去得个学位。而们这代人是怎样得个学位呢?十四五岁停学,十七八岁下乡,若干年后回城,得个最被轻视工作,但在农村待过还有什工作不能干呢,同时学心不死业余苦读,好不容易上个大学,毕业之后又被轻视——因为真不巧你是个“工农兵学员”,你又得设法摘掉这个帽子,考试考试考试这代人可真没少考试,然后用你加倍努力让老少都服气,用你实际水平和能力让人们相信你配得上那个学位——比如说,这就是们这代人得个学位典型途径。这还不是最坎坷途径。“小柏”变成“老柏”,那个卫生员成为柏大夫,大致就是这个途径,知道,因为们已是多年朋友。她丈夫大体上也是这走过来,们都是朋友;连她儿子也叫“老史”。闲下来细细去品,这个“老史”最令人羡慕地方,便是向活在友谊中。真说不定,这与二十岁那年恰恰住进“友谊”医院有关。
因此偶尔有人说是活在世外桃源,语气中不免流露点儿讥讽,仿佛这全是出于自娱甚至自欺。颇不以为然。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从不相信有什世外桃源。但相信世间桃源,世间确有此源,如果没有恐怕谁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时弱小下去,依看,至少讥讽并不能使其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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