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们领我到号子里看一下去。
那个姓杨的医生领我去号子。我记得往北边走了几十公尺到一百公尺的距离,进了一个大院。大院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房子。房子里像是没有啥人。我问那个姓杨的:这些房子怎么都空着?
他说,人都调到高台县的明水农场去了,走了两三个月了,夹边沟剩下些老弱病残了,都起不来了,都成病号了。
我问有多少病号?
他说三百多吧。
着个木牌牌,写着医务所三个字。我敲敲门走了进去。
医务所坐着三四个人。看我进去,他们也是不明就里,停止了说话,忽地站了起来。我想,他们是惊了一下,因为我一身军装,还穿着军大衣,我的领章上是个红十字。我问这里是夹边沟农场的医务所吗?他们齐声说是。我问您们医务所的领导哩?
他们说领导到城里劳改分局要药去了。
这时他们还站着,我就说了一声:你们都坐下,站着做啥!
他们坐下了,拘谨地看着我。我说,你们不要紧张,我是酒泉的部队上派来的,给病号治病的。领导说了,你们这里病号多得很,人死得止不住,叫我来协助您们给病人治病,抢救人命。
我们进了第一间房子。是一间大房子,有三问房那么大。
正面和左右都是盘的土炕,像马蹄铁的形状。睡了二十多人,还没把炕睡满。
啊呀,那些人睡在炕上的样子,叫人心酸呀。右派,都是些干部呀,应该是体面人嘛,竟然一个个像是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有的人腰里还系着麻绳。可能是冷吧,我就没有看见火炉子嘛,系个绳绳暖和些。大部分人睡着,少数人在炕上坐着,还有个人用一个装饼干的罐头盒子做的炉子在茶缸子里煮什么,烧的是一本书。他就跪在炕上,罐头炉子也放在炕头上。他的身旁还堆着几本书。他手里的那本书撕得剩下几张了。
我问那个人:你
别的啥事我都不管。你们把情况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几个人也自我介绍一下。
那几个人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姓杨,是兰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临洮县人;有个小个子,兰州市工人医院的主治医生,右派还有个女右派,是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在他们面前,我是当然的领导了,他们向我汇报:病人很多,有些病人血糖过低,思想包袱重,精神状态不好,死掉了。
我说,问题这么简单吗?是血糖低的问题吗?血糖低就能死人吗?血糖为什么低,什么原因造成的?
他们都不说话。
我看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不问了。我知道,他们不敢说真话,他们就是说真话才犯错误的,才送到这儿来劳教的呀,他们敢说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