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德非常满足于大佬身份,主要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许多人当兵时的官阶比他高,但如今都脱下军服,肩上没了勋章,手里没了枪炮,都一样了,都是败军之将,一切由零开始,还原成一个个赤条条的人,赤条条的生命。生活是艰苦的,可是打过仗的人连枪林弹雨都不怕了,怎会把这点饥饿折腾放在眼里?他反而觉得解放了,这是真解放,住在荒山野地上,从头做起,仿佛有了新的生命,其他人都听他指挥。为此,他曾独站山头、志得意满,对着大海喊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烂命德在调景岭做了七年大佬才联络上哨牙炳,哨牙炳带同手下搭船到调景岭找他,被风浪抛得呕吐不已,上岸时坐在石滩旁喘气休息,哨牙德老远喊一声:“阿炳!”他激动得流泪,但因手下在旁,硬生生忍住。
两个哨牙老友坐在码头聚旧,胖的瘦了,瘦的胖了,以前像两兄弟,此刻倒似两叔侄。哨牙炳叫哨牙德——不,已经是烂命德——到湾仔跟他揾食,烂命德摇头苦笑道:“留在这里,我系大佬,去了湾仔,便要做你细佬。唔捻去!”
哨牙炳认真地说:“风哥才是大佬,我亦是他的细佬,大佬上面永远仲有大佬,这个世界,冇人最大。坦白说,谁最大,谁倒霉!”哨牙炳当然没想过陆北风三年后会被力克警司驱赶到菲律宾。
烂命德依然摇头,但向他提出了请求:“不如替我弄几支鬼火傍身。万一有人前来捣乱,我把他们射个肠穿肚烂。冇枪在手,点算大佬,啱唔啱?”
有了枪,烂命德的大佬更当得如虎添翼,他组织了五十个人的营村自卫队,以练武强身为名,称为“雄岭健身团”。这时候的调景岭已聚居了两万多名难民,港英当局设置了办公处安排基本救济工作,国民党不把难民接走,只成立“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其后改为“港九各界救济调景岭难民委员会”,承担撤离后的援助任务。
然而就算有援助,难民仍须自食其力,女人在山间垦田种菜、养鸡养猪,也从观塘的工厂承接塑料花加工,家家户户把花从纸箱里倾倒到地上,坐船的人经鲤鱼门靠近调景岭,遥遥远眺,夕阳斜照下,漫山遍野的红黄橘白使人错觉这是个度假庄园。男人呢,天未亮起床,翻山越岭走路到青山道的工厂打工,或搭小艇到港岛的太古船厂或北角糖厂工作,工资每天三元,是唯一的出路了。年纪较大的,走不动了,留在村里的基督教会工场做零活,有几位以前是军长、师长级的大爷坐在小竹椅上帮忙妇孺穿花工,大家在背后笑称“百万将军学绣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