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天,有个喝醉的美国军人开军卡在田里乱兜,先是台湾警察来了,不敢动手,随后来的四位美国宪兵很有效率,用毛巾包裹的大扳手,猛敲破窗,拉出一个黑得看不出屁股与头在哪里的
黑人牙膏商标图的角色有多毛、三白眼的恐怖模样。古阿霞说过这件事,总是说得含蓄:她妈妈十六岁时,在花莲中山路的酒吧认识了从越战来台度假的美国黑人爸爸,怀上了古阿霞。赫尔曼休完五天的海外度假就坐飞机回越南。妈妈连写十几封信,告诉赫尔曼,她怀孕了、她水肿了、她生下了小女孩。赫尔曼回了三封信说,他很高兴、他很思念、他很喜欢夕阳从山脉落在花莲巷道的余光,“霞”是他念过来最美的中文音,他会带她们母女回美国。她妈妈又连写了十几封信,说小女孩很会讲话,小女孩的眼睛像爸爸,小女孩要奶粉与尿布钱。赫尔曼再也没回信了。
“我四岁时,妈妈带我去找过赫尔曼,她说去找她的男人(herman)。”古阿霞说。
“越南?”
“怎么可能,我们是跑去台中。我们上次环岛,绕北台湾,路过台中时,我跟你讲过我去过台中找亲戚的事吧!”
“你们去找‘哈而鳗’。”
“是赫尔曼,她的男人,听你说起来很好笑,”古阿霞说,“我们在台中住了一年。”
“很久呢!”
“是呀!很久呢。”
古阿霞出生之后,被妈妈交给祖母养,从小在邦查部落的野地打滚。直到三岁那年,偶尔回来探视的妈妈带她去台中清泉岗找“她的男人”。那是记忆像月桃抽芽仍记得阳光刻痕的童欢时光,却强行被妈妈摘下,离开阻拦的祖母。清泉岗(CCK)是东南亚最大的空军军事基地,是越战期间美军在台驻屯最多人的据点,B-52轰炸机在F104战斗机的护航下,规律地从机场起降,轰炸北越。她的记忆中,妈妈把她关在一间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地方的租赁屋,屋瓦平房,有个小小的后院。她经常被关在房里玩,听军机的巨大声响。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间玩布娃娃,把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放旁边。忽然砰一声,瓦房上掉下一个全身被空降绳缠住的菜鸟军人,且是黑人,练习空降飘错了地方。她吓一跳,那个黑人跟照片长得一模一样,难道她怀想爸爸,爸爸就从天上掉下来?古阿霞忍不住叫他Herman。黑人割断绳子脱困,留下破屋顶,还有个永远在风中噼里啪啦响的绿色降落伞,在三天移除的空窗期,古阿霞还拿绳索当秋千。因为这件事,妈妈允许她到后院玩,免得她又被天兵吓到。院子周围在春天时长满一种毛茸茸、未曾见过的植物,后来才知道那是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