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夜色里格外沉静,似是为了储存精力,待太阳升起,重新争鸣鼓噪。他欣赏广东佬常说的“生猛”二字,不仅可用来形容海鲜,更适合于人,仿佛从早到晚不把精力耗尽不肯睡觉,即使耗尽,躺在床上仍在捣动念头,像被抓到砧板上的鱼仍在挣扎弹跳。上海人亦是精力充沛,底气却比香港人散乱,稍感吃亏便翻脸逞凶,稍得好处即低头过好日子,不似香港人在忍气时能够非常忍气,有机会吐气扬眉便全心全意搜刮所有,什么事都开门见山,不知道婉转为何物。或因香港向来人来人往,大家都没打算久留,使得真正久留的人也错觉自己只是过客,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忍一忍便过去了。也因为被英国鬼佬管得够久,再急,亦不至于乱,习惯在框框条条内东摸西探。生活在这城市,有点似生活在棋盘里,规矩都是看得见的,即连不规矩的规矩也是规矩,不像上海般连规矩也不被当作规矩。
杜月笙是上海人,张啸林不是,生于宁波,成长于杭州,廿多岁始移居上海,出道比杜月笙早,更曾救过他命,后来被杜迎头赶上,难免心有不甘。杜月笙来港前曾找他长谈,张啸林双脚泡在热水里,毛巾敷面,杜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不走了,老了,走不动,日本鬼子总要用人,留下来,多少还会给我点面子。”
“那岂不是当汉*了?”杜月笙边嗑瓜子边道。
张啸林脸上的热毛巾微微抖了两下,显然动气,道:“什么汉*不汉*!镛,若说汉*,我们早就是汉*!金荣大哥替法国巡捕房办事,不就是汉*?你和我,难道没替租界的老外做事?日本人是老外,英国人、俄国人、法国人就不是?别忘了你是公共租界董事局里的华董,谁是你的老板?还不是英国人!何况委员长是不是真心抗日,难说。你不会不知道德国人正在拉拢他跟日本谈和吧?不管谈得拢谈不拢,无论最后谁来控制上海,没有我们,谁都管不下去。兵来兵走,将进将退,唯有我们不动如山,谁都不能没有我们。镛,要去香港,你自己去,好自为之。”
仅凭这几句话,杜月笙完全明白这位把兄的心意。他说得对,什么汉*不汉*,都是假的,张啸林只是不希望他杜镛留在上海跟他抢吃。好,我走。反正去了香港,我的老板便是戴笠和蒋介石,我是真真正正的老大了,不再排在你张啸林和他黄金荣之后。这一走,我们兄弟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两条阵线了。上海和香港,去与留,不是两个城市而是两个世界。想通了,杜月笙拉整一下长衫,缓缓站起,道:“兄,我懂了。我先回去。您休息。”
来港后,杜月笙其实愈发同意张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