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我在风雨交加中,钻进了公园内莲花池中央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湿,风吹来,我感到全身清凉。四周是那样地喧腾,可是我赤着足,盘坐在板凳上,内心却是异样地沉寂。我不要回到锦州街那间小洞穴里去,跼在那间小洞穴里,在这样一个夜里,会把人闷得窒息。在这样一个狂风,bao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心妄想。
在莲花池四角上的亭子里,仿仿佛佛几缕黑影,在移动着。大概也是我们几个同路人,在这个台风夜,跟我一样,投奔到我们这个黑暗的王国里来吧。猛然间,从莲花池的一端,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池边的台阶上,冲着风,蹭蹬过去。狂风将他身上那件白色的雨衣,吹得高高扬起。我认得出来,那嶙峋的身躯,那踽踽的步伐——是龙子,是王夔龙。在这样一个,bao风雨的黑夜里,难道他在他父亲遗留下南京东路那间古旧的官宅里,竟也无法安身,要冲出那两扇铁闸门,奔回到我们这个老窝里来?他来找什么呢?他真的来找他的阿凤,他那个野凤凰不成?阿凤之死,在公园里,早已变成了一则传说,这个传说,随着岁月愈来愈神秘,愈来愈多姿多彩了。三水街的几个小幺儿最喜欢说鬼话,他们说,常常在雨夜,公园莲花池边,就会出现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按着胸口,在哭泣。他们说,那个人,就是阿凤,他的胸口给戳了一刀,这么多年,一直在淌血。他们指着台阶上的几团黑斑,说道:那就是阿凤当年留下来的血迹,这么多年的雨水,也冲洗不掉。那天晚上王夔龙带我到他南京东路那间官宅时,我们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肩靠着肩,他将他那双瘦得像钉耙似的手臂伸到空中,对我倾诉:他给他那个大官父亲放逐外国的那几年,蛰居在纽约曼哈顿七十二街一栋公寓的阁楼上,一到深夜,他便爬出来,在曼哈顿那些大街小巷,像游魂一般,开始流浪起来,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在那迷宫似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荡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齐投身到中央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中央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