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这低微高兴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皮鞋,上面微明里是个高大人,白脸孔,黑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宝贝般
渐就寂静中,在他翘望中,每辆汽车汽笛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他阴郁心地。
突然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房里时,见他闭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靖甫问。
"不,不。是。"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想还是去请个西医来,好得快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眼。他坐在窗前书桌旁边,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急促呼吸声,和闹钟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汽笛发响,使他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这样许多回,他知道汽笛声各样:有如吹哨子,有如击鼓,有如放屁,有如狗叫,有如鸭叫,有如牛吼,有如母鸡惊啼,有如呜咽……。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汽笛是怎样声音呢?
对面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去。但夜却已经很深,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银白色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厌倦里,身心紧张慢慢地弛缓下来,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那,家计怎支持呢,靠自己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自己三个孩子,他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只给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定要批评,说是薄待兄弟孩子……。
后事怎办呢,连买棺木款子也不够,怎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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