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紧跟着他又硬起来。他想出来:他自己对家中傻小子便常有这种味儿,对。可是亲族朋友,连傻小子,对“他”可曾有过这种味儿没有呢?没有!谁都欺侮他!冯二倒有个姑娘替他去做事,孝顺,凭什呢?凭哪点呢?
他也想到:冯二是个无能之辈。可是怎会有个孝顺女儿呢?呕!冯二并不老实,冯二是有手段,至少是有治服女儿手段!连冯二这无用人也有相当本事,会治服女儿。刘兴仁想到这里,几乎坐不住。他辈子没把任何人治服。自己女儿跟个穷画画跑,儿子是个傻子。费子春,孙老西儿……都欺侮他,而他没把任何人拿下去。冯二倒在家中烤着手,有姑娘给他去当当!连冯二都不如,怎活来着?他得收拾冯二。拿冯二开刀,证明他也能治服人。
冯二烤着手,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辈子没得罪过人,没说过错话。和善使他软弱,使他没有抵抗力量。穿着飞棉花短袄,他还怕得罪人。他爱他女儿,也怕她。设若不是怕她,他决不肯叫她在这冷天出去。“怕”使“爱”有边界,要不然他简直可以成佛成仙。他可怜刘兴仁,可是不敢这说,虽然他俩是老朋友,他怕。他不敢言语。
两个人正在这声不出,门儿开,进来股冷风,他们都哆嗦下。冯姑娘进来
笑着问。
“命苦吗,该受罪!”刘兴仁对冯二这种人是向来不留情。
“得吧,大哥命还苦;看,连件整衣裳都没有!”冯二扯扯自己衣襟,件小棉袄,好几处露着棉花。
刘兴仁没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袄,更没工夫去同情冯二。冯二是他最看不起人,该着他钱,不要强,大风天在屋里烤手,不想点事情做!他脱大衣,坐在离火最远把破椅子上,他不冷;冯二是越活越抽抽。
冯二,五十多岁,瘦、和善、穷,细长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
刘老头子越看冯二越生气。为减少他怒气,他问声:“姑娘呢?”
“上街,去当点当;没有米。”冯二眼盯着自己手。
“这冷天,你自己不会去,单叫她去?”刘老头子简直没法子不和冯二拌嘴,虽然不屑于和他这样。
“姑娘还有件长袍,她自己愿意去,她怕出去受不;老是这孝顺,她。”冯二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带着怜爱女儿意思。
这几句话味儿使刘兴仁找不到合适回答。驳这几句话话是很多很多;可是这点味儿,这点味儿使他心里硬劲忽然软些,好像忽然闻到股花香,给心里感情另开条道儿,要放下怒气而追那股香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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