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第买回烧饼来。晓荷含着泪吃三个。
吃完。他马上想起睡问题来——没有被子!他不敢向高第要主意,高第不解他。他又没法不向她要主意,他自己想不出办法。他文化使他生下来便包在绣花被子里,凡事都由别人给他预备得妥妥当当,用不着他费心费力。赶到长大成人,他唯才智便是怎去役使别人,利用别人,把别人用血汗作成东西供他享受。
"爸爸!盖上褥子和大衣,先睡吧!等着招弟!"高第把自己褥子取过来。
晓荷躺在床上。他以为定睡不着。可是,过会儿,
困苦。他眼前是黑暗与最大耻辱——得自己去买烧饼!他轻轻走出去,在院子里来回转。这是他自己院子,可是他丢失安全与舒适。走会儿,他感到寒冷,肚子也越来越饿。他想出去买烧饼——肚子是不大管脸面与耻辱。几次,他走到街门,又折回来。不,他宁可挨夜饥饿,也不能丧失自己体面!好吗,今天他要是肯打破自己脸去买烧饼,明天他大概就甘心作个"无耻之徒"!
他又进到屋中。
"爸爸,你不是饿吗?怎不去买烧饼呢?"高第问。
晓荷不肯开腔。他觉得高第绝不会解他,所以用不着多费话。他似乎是要用沉默充饥。但是,不行,沉默到底不能代替烧饼!他忘大赤包,忘切,只觉得他马上有饿死危险。他向来没挨过饿。平日,只要胃中稍微有点空儿,他必赶紧把它填满;他以为能多吃而不闹胃病是他种天才与福气。现在,晚饭毫无消息!他发慌!"吃"是中国文化里,也就是他,主要成分与最高造诣。饿顿便等于人生与文化灭亡!他没法不着急。他巴结,谄媚日本人,不是为得到好吃好喝?哼,现在居然落个前功尽弃!他悲观,他觉得自己只脚已临在地狱里。
"高第!"他凄声惨气叫,"高第!"
"干什?"高第问。
"啊——"他揉着胸口说:"没事!没事!"他把话收回去。他不肯说"饿"。那是个可耻字。
"饿吧?好,买烧饼去,就手儿捎壶开水来省得再升火!"高第拍拍身上灰土,要往外走。
"你——"晓荷要阻拦她。他女儿去买烧饼,打开水,与他自己去,是样丢人!可是,烧饼到底是可以充饥东西,他又不便过度和肚子闹别扭。在以吃为最主要成分文化里,人是要有"理想",而同时又须顾及实际。高第跑出去。
剩下他自己,他觉得凄凉黯淡。他很想悬梁自尽,假若不是可能在五分钟内就吃上烧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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