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生命里的最后二十年,渐渐失去了记忆新事物的能力。小时候日本人打进东北,她剃了个秃子,躲在高粱地里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记得那一天一边跑一边还抱着一屉饺子,可后来的世界她便完全与之分离,尽管我在一点点长高,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一点点变老,可在她的脑海中,我一直幼小,而我的父亲母亲永葆青春。每次别人指着我,告诉她这个孩子是谁的时候,她都摇摇头,把手抬到自己的肩膀附近说:不对,不对,我孙子就这么高。她去世之后,我父亲作为独子,毫无争议地继承了我爷爷奶奶在市区里的房产,一间七十平方米的老楼房。我史无前例地有了一间屋子,和属于自己的抽屉,也史无前例地睡在一张叫作床的东西上面,不用再一边烧火一边跑过去摸摸火炕热了没有,而是开始学习怎样使用液化气罐。
这个新家的对面,就是我们城市的第一医院,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百米,在我父亲躺在这个医院21楼301室2床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三百米是多么远的距离。
搬入新家不久,住上楼房的喜悦还没有散去,我的父母一起失业了。工厂终于彻底倒闭,他们的最后幻想随之彻底破灭,他们就此成为庞大的下岗潮流的一员。就在由于自己除了拧螺丝别无长技而犯愁的时候,他们俩因为来学校开家长会发现这些摆摊的人有很多和他们年龄相仿,有了灵感。回到家买了两口大锅,翻出我小时候的婴儿车。那辆车虽然陪伴我若干年,可我无法记起它的样子,在我爸把它从摆废物的小房子里拽出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它的里面躺了好几年。它实在太简陋和破旧,就算它是崭新的,也实在不太像婴儿车,而像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烂铁。我爸说:这是你爷买的,当时最好的。那时候咱家条件好,你爷有手艺,可惜你爷一死就完了。我没说话,我的爷爷在我印象里一直卧床不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但不能挣钱还一直在花钱。在他死后,我的爸妈不断地讲述他的故事,主要是那时候我们家多么富裕,他多么疼爱我,把我当作掌中宝,可我就像记不起婴儿车一样记不起他,在婴儿车出现的时候,我记起了一点,我觉得它有点像我躺在床上的爷爷。我问:爸,你把这玩意找出来干吗?我爸没说话,把新买的锅放在以前我躺的位置,神气地说:我就说一定正好,你妈还说得改改。我说:你要推着这锅干吗去?这时候我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提着一麻袋的生苞米,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学费就得从这婴儿车和锅里来了,他们俩准备开始卖煮苞米了。我当时的反应还不像长大之后那样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