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个男人真正心事,怎会向人道?
只记得午夜餐桌上厚厚摞稿纸,他借着头顶15瓦小灯泡发出光,字句地誊抄。泡杯温热黑砖茶,点根报纸卷莫合烟,沙沙沙轻响中,两种青烟,各自袅袅。
杨奋起夜,睡眼蒙眬地路过,父亲手掌摊开,遮在稿纸上:唉,睡
家里有个大本子,里面贴满从报纸上剪下来豆腐块报道,都是父亲写,他曾是新疆多家报纸优秀通讯员。
家里最值钱东西是支金笔,分厘文章稿费攒出来,只在写文章时用,平时郑重地擦拭干净,塞进布套子,装进皮袋子,袋子挂在墙上,旁边挂刀。
杨奋中考时要借用,不借,那支笔父亲看得命样重。
作家杨奋说,其实从尕尕时候(新疆方言,小时候)就知道,父亲最大梦想就是出本书。
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明说,需要说吗?几十年光阴流转,这个梦想妥妥地和金笔起挂在墙上,旁边挂着刀。
抬脚佯装要踹人家自行车,脚上双军用皮鞋皱皱巴巴裂皮开线,穿快十年。
马史父亲最敬佩人是杨奋父亲,每每提起,每每竖起大拇指:那是个真正文化人。
当年全县小白杨树要被砍掉,马史父亲是奉命执行人,杨奋父亲是整个青河县唯个站出来反对人。
杨奋父亲不善争辩,语无伦次地阻拦:少砍几棵树……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文人爱白杨,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样。
从背井离乡到把异乡认作故乡,父亲用生时光。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得不爱上这个辽远幽寂地方,任何种爱都需要表达,父亲表达方式,是金笔下那笔画新疆:
刀郎木卡姆急促鼓点,阿希克苦修者铁环马棒,河狸和红隼,垦荒者和麻扎,哈萨克年轻阿肯冬不拉弹唱……
除给报社投新闻稿,父亲也是给出版社投过长篇书稿吧。
在那个没有快递没有电邮年代,他应该曾无数次摩擦过街角那只绿色邮箱,当邮递员自行车铃声响起时,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心脏怦怦地跳?
有人笑他酸,也有人隐约听懂他,但树到底还是砍光,他颓唐地坐在树桩子上,垂着头,手撑着膝盖。
杨奋父亲是个会计,数钱。
和马史父亲样,他也是最早开垦边疆那批人,来自北京。
那批人命运雷同,大多来自绿树成荫锦绣之乡,大多终其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
边塞苦寒,杨奋父亲写文章取暖,从青年写到中年,几乎算是唯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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