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车再上去呗。前头那辆车,肯定就是司机瞌睡。”司机下巴扬起,指指道路前面,所有司机都不说“翻车”二字。
他坐不坐驾驶舱关系到司机师傅安全,这个忙老几不能不帮。他脑子飞快地运动,计算自己将在哪个点下车溜走。前面定有稽查逃犯陆焉识哨卡,坐到驾驶室里多方便他们盘查捉拿?几年前他跟几个犯人被带到西宁去过次,给西宁监狱里犯人讲演劳动改造心得。路上所有村落他都记下,每个村落肯定都设哨卡。
驾驶室里有股食品气味。是菜包子,而且是不新鲜韭菜包子。
在榨干这里其他生命之后,又来榨干这里草。到那时,陆焉识博士还觉得自己干件功德无量事。
祖父吃饱草之后,太阳升得离山上雪冠有丈高。肚子有食,睡眠就很踏实。这是老天在入冬以后给草地最后几个好脸子,好得不正常,黑色大棉袄马上吸饱太阳能,把盖在下面睡觉人热出汗。睡到下午三四点钟,陆焉识打点番,上路。走阵,他听见天边轰隆轰隆声响;青藏公路上卡车辆接辆地跑着,他但愿哪辆能停下,搭上他这老叫花子。
1963年中国人和三十年后很不同,那时人单纯、轻信,同情心还没泯灭。尤其是那个时代西北人。陆焉识在个加油站走向辆解放牌卡车。司机没有看出老叫花子破绽,听信他谎言。大荒草漠上风去掉陆焉识无数层脸皮,他撒谎时反正也不知用是谁脸皮。他说他是地质队工程师,出来出差被抢劫。尽管他换过多层脸皮,最深部那层斯文和儒雅是换不掉。司机看他小会儿,向解放牌车厢里扭扭下巴。陆焉识知道,这就是他车票。他十分利落地爬进车厢。解放牌拉是牧区收购站收购羊毛,拉到西宁毛纺厂去。搭车人马上就窝在捆捆羊毛之间。
卡车开动起来。陆焉识来信心。这是个辽阔国度,哪里都有藏身之处,哪里都有听信谎言给你藏身人。他把两只手捅进袖口,缩起脖子,舒适暖和,羊毛膻臭也是暖和。半个钟头之后,卡车停下来,因为前面辆车翻倒,把路堵窄。陆焉识听见司机敲打车帮,便从羊毛捆子之间钻出来,顿时觉得心脏跳到他耳鼓里似。
“下来坐吧。”
他赶紧微笑推辞。
“上头多冷啊!”
他用文绉绉普通话应答起来:“不冷啊,冷点空气更好啊。已经够麻烦师傅您。”
“麻烦啥呢,下来坐,咱聊聊,要不该瞌睡。”
原来是缺个解瞌睡。他忙说他坐在驾驶室会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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