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个男人生仅有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爱情。但她们是可怜,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她真是可怜啊。这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上楼去。”
恩娘悬空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骨头似。接着还有什呢?就是哭。恩娘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他看入迷。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卧室推推,焉识叹出口老人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债务,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那……不去。”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脸转过来。将近天夜,
“……”
“国文书都不读?”
“对。……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那边,畸形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片黑漆。三个人没有点声音地坐着。焉识阵悲怜: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她。八个月后他又那蹬腿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冯仪芳好好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仅仅想少受点摆布。他年轻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可怜让他这样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个没出息男子,对不幸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寡妇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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