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记事后见到的第一个死人,是在他六岁那年。
摔死人了!他被人群高亢的呼喊吸引着,停下了手里揉搓的泥球,摇摇晃晃地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到了现场,一座储粮的土圆仓前。人里三层外三层拥着,他挤不进去,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铺着麦秸秆的仓顶,像一顶大伞缺了一角。
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韩小华面前突然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他慢悠悠地瞅着一条条蓝灰色的裤腿,有洞的、没洞的、带花的、打补丁的,走进了人群的中心。那里有他歪着脖子一动不动的阿爸,和哭天抢地的阿妈。
饿的。旁边有人这么说。
这两个字让他记了一辈子。他哥一直到
那么长有什么意思。”
“享福啊,你看你子孙满堂,又赶上好时候,现在农村日子不比城里强多了。还是你有远见,把地和人都留住了,不像我那儿子,还得苦哈哈打工赚养老看病钱。”
“好歹见过世面呐,我这井底蛤蟆,一世人最远也就去过深圳。”
“那是你不愿意去,你看合唱团那群阿婆,地球都跑两圈了,玩嘛,日子好过嘛,何必想不开。”
韩小华不说话了。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流感,要不是阿慧硬拗着不上医院,也许现在两人正坐着高铁飞机周游世界吧。他摇摇头,这只是自己马后炮的想法罢了,阿慧在或不在,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还是会窝在这麻雀屎大的村落里,相伴终老。
生日前几天他又做了那个梦,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做了,可又那么毫无端倪地出现。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场景。他和早出世那么几分钟的孪生哥哥韩大华站在打谷场上,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头仔(潮汕方言,指未婚男青年)模样,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满脸油汗,彼此对视。然后,像是听到了某声召唤般,两人齐刷刷地伸出拳头。就在他们向世界张开掌心的刹那,梦戛然而止。
醒来后,韩小华明白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他一直在后悔当年的事,这改变了他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命运。他不愿意再踏出外面的世界,原因竟像小孩赌气般幼稚:他怕见多了,便会琢磨,如果当年换成是他抽中那根签,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境地。
有些事,想不如不想,做不如不做。可越是刻意不去想,就越是魔怔般陷进去。
于是,日子也愈发地变得没有意思了。于是,他想到了死。
韩小华活了七十岁,见过的死人不比活人少。村史馆里的AR沙盘一开,手指滑动时间轴,就能看到鲤烧村百年来的变化,海潮进退,山陵起落,农田和房屋像是对弈的两方势力此消彼长,道路如年轮或皱纹蔓延生长,可唯独看不到人的变化。